第十六章 三年前的雨夜-《悲鸣墟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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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注射完毕。

    秦守正拔出注射器,将空管丢进医疗废物桶。然后他坐回椅子,继续看着儿子,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,表情平静,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,仿佛他只是给儿子盖了盖被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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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所有记忆碎片开始同时播放。

    像一个疯子在临终前的走马灯,所有画面重叠、交织、碰撞、撕裂:

    十五岁的陆见野在圆柱舱的液体里蜷缩如胎儿。

    母亲在隔壁微笑赴死。

    七双空洞的眼睛。

    秦守正举起金色情核时那张狂喜到扭曲的脸。

    喷淋系统喷出的蓝色液体像一场人造的暴雨。

    病床上,七枚情核如七颗毒药注入血管。

    隐藏摄像头的黑白画面,像一场默片的葬礼。

    金色芯片。

    针头刺入。

    然后,所有画面猛地收缩、汇聚、凝结,像宇宙坍缩成奇点,最终炸开成最后一个场景:

    病房的镜子前。

    陆见野刚刚苏醒,身体虚弱得无法站立。秦守正扶着他,一只手揽着他的肩,另一只手托着他的肘,像一个真正关心儿子的父亲。他们一起看向墙上的镜子——一面很大的落地镜,边缘是银色的金属框,镜面一尘不染。

    镜中的陆见野,脸色苍白如鬼,眼神迷茫得像刚从一个世界跌入另一个世界。实验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,露出锁骨和瘦削的肩膀。他看起来那么小,那么脆弱,像一件精美的、易碎的瓷器。

    但他的眼睛——

    左眼是正常的黑色,瞳孔因为虚弱而微微扩大。

    右眼,瞳孔深处,有一点金色。不是明显的光,不是覆盖整个虹膜的颜色,是深埋在黑暗底层的,像矿脉深处的一粒原生金,像深海鱼发光的器官,只有在特定角度、特定光线下才能隐约看见——此刻,病房的灯光恰好照出了它。

    秦守正对着镜子里的儿子微笑。

    那是一个满足的、骄傲的、近乎痴迷的微笑。

    “现在,”他说,声音温柔得像真正的父亲在给孩子讲述童话,“你有两个妈妈了。”

    他的手按在陆见野肩上,微微用力。

    “一个给了你生命。”他顿了顿,视线移向镜子深处,仿佛能穿透玻璃,看见那个深埋在儿子瞳孔底层的金色光点,“一个给了你……成神的基础。”

    镜子突然碎裂。

    不是物理碎裂,是记忆的碎裂。像一面承受了太多真相的玻璃,终于到达极限,裂纹从中心辐射开来,蛛网般蔓延,将镜中的影像切割成无数碎片。每一片碎片里,都映着秦守正那张微笑的脸,和陆见野那只藏着金色的眼睛。

    陆见野被抛出记忆洪流。

    像溺水者被浪头拍回岸边,他跌回现实,跌回记忆坟场冰冷的、哭泣的晶体地面。膝盖撞击地面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,但他没有站起来,而是弯腰,开始呕吐。

    不是吐出食物。

    是淡金色的液体。

    黏稠的,温热的,发着微弱金光的液体。从他喉咙深处涌出来,从他食道里逆流而上,从他嘴里喷涌而出,滴在地上,渗进晶体的缝隙。每一滴都在发光,像融化的金属,像液态的阳光,像某种有生命的、被强行排出体外的异物。

    他吐了很久。

    吐到胃部痉挛如刀绞,吐到喉咙被酸液灼伤出血,吐到整个人瘫软在地,像一具被掏空的皮囊。金色液体在他身边积了一小滩,反射着坟场里漂浮的荧光,像一个小型太阳陨落后的残骸,像神祇流下的血。

    他仰面躺在地上,望着坟场高耸的、黑暗的穹顶。

    荧光还在漂浮,像无数迷失的灵魂。哭泣声还在回荡,像永不停歇的安魂曲。不远处,苏未央的水晶雕像还在缓慢愈合,金色的光芒如心跳般明灭。

    但现在他知道了。

    他体内的金色——那个他一直以为是测写能力的副产物,那个在他情绪激动时会浮现的、让他恐惧又困惑的东西——不是天赋。

    不是礼物。

    不是奇迹。

    是植入物。

    是秦守正三年前那个雨夜注入的“神格种子”。是原型体零的细胞基底。是“成神的基础”。是一场持续了三十三年的、疯狂的造神计划中,最核心的组件。

    他抬起手,举到眼前,透过指缝看着穹顶的荧光。

    皮肤下,淡金色的脉络隐约可见。不是血管的青色,是另一种东西——像地图上标示矿脉的线条,像树根在地下隐秘的蔓延,像某种寄生体的神经网络,已经和他的身体生长在一起,密不可分。

    “两个妈妈……”他喃喃自语,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,像砂纸摩擦铁锈。

    一个给了你生命。

    一个给了你成神的基础。

    他终于理解了一切。

    秦守正要的不是简单地复活妻儿——那太渺小,太普通,太“人类”了。

    他要的是造神。

    用亡妻的克隆体提供情感基底和“圣母爱”的样本。用儿子的身体作为容器和培养基。用无数人的情感死亡作为燃料和祭品。用整个忘忧墟作为实验室和神殿。制造一个完美的、不会痛的、永恒的、可以取代旧世界的神。

    而他,陆见野,就是这个计划的核心。

    零号实验体。

    神格的胚胎。

    行走的祭坛。

    他笑了。笑声从喉咙深处滚出来,在坟场里回荡,比所有晶体的哭泣声加起来更悲哀,更绝望,更疯狂。

    因为他现在明白了:三年前那个雨夜,他不是失去了母亲。

    他是成为了祭品。

    成为了某个疯子父亲——那个在雨中墓前哭得像孩子的男人,那个在实验室里冷静地设计死亡的科学家——为了弥补自己失去家庭的创伤,为了创造一个“完美永恒”的替代品,而启动的造神计划的——

    第一个牺牲品。

    也是最后一个。

    如果计划成功的话。

    他会成为神。

    而代价是,他不再是人。

    陆见野慢慢坐起来,动作僵硬得像一具复活的尸体。他擦掉嘴角残留的金色液体,液体在指尖微微发光,温暖得像活物,像有生命的东西在他皮肤上蠕动。

    他站起来,踉跄了一下,稳住身体,然后走向苏未央的雕像。

    金色的光芒还在跳动,像一颗被困在水晶里的心脏。裂纹已经愈合了大半,新的水晶从内部生长出来,填补着裂缝,缓慢但坚定。

    她能活下来。

    陆见野知道。她能醒过来。

    但不是作为秦守正想要的“陆明薇二号”——那个亡妻的复制品,那个完美的、温顺的、永远爱他的替代品。

    而是作为苏未央。

    作为那个会笑会哭会害怕会勇敢的女孩,作为那个在黑暗中依然发着光的共鸣体,作为她自己。

    而他——

    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。

    金色的脉络在皮肤下微微发光,像在呼吸,像在等待,像在呼唤着什么。

    他也会活下去。

    但不是作为秦守正想要的“神”——那个完美的、不会痛的、永恒的存在,那个可以取代他死去的儿子、完成他疯狂梦想的造物。

    而是作为陆见野。

    作为那个在雨夜选择了吸收母亲的孩子,作为那个背负着七条人命罪孽的幸存者,作为那个体内埋着神格种子却依然选择做人的……怪物。

    他转身,看向坟场出口。

    甬道深处,黑暗浓稠如墨。但远处似乎有一丝光——不是荧光,是真正的、来自上层世界的光。

    雨似乎停了。

    或者,只是记忆里的那场雨停了。

    现实中的雨,他抬头望向看不见的天空,可能才刚刚开始。

    他迈步向前。

    脚步很稳,很沉,每一步都踩碎无数哭泣的晶体,每一步都让坟场为他的决心而震颤。脚下的呜咽声还在,但他不再听了。

    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。

    有剧本要撕碎。

    有父亲要面对。

    有神……要杀死。

    在他自己体内。

    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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